这种活跃的生活，却注定要以别的方式引起灾祸。雷师傅由于工作繁重，经常劳累，有一天严重地中了暑，后来因为没注意又着了凉，这就在他身上种下了要患大病的祸根。他这时候还不爱护身体、随时随地地加以注意，还舍不得停止自己的活动，而仍旧是哪里有事要做，就到哪里搭一把手。他多方面的本行业务，就已经占去了他的全部活动，他认为，不应该突然削减这些活动。他进行盘算，投机，订立合同，远出下乡负责采购；他这会儿还在脚手架的最高处，转眼又在尽底下的地下室里了；他从工人手里抢过铁锹来，扬上几大锹沙土，又急忙抓住杠杆，帮着撬动一块大石头；要是他觉得，等人们来扛，等得时间太久的话，他就亲自把一根横梁扛在肩上，喘吁吁地一直把它扛到现场。他干了这些活以后，仍然不肯休息，晚上还在社团里作一篇生动的报告，或者夜晚以完全改变了的形象在舞台上出现，慷慨激昂，怀着崇高的理想，进行一场艰苦的斗争，这比白天的工作，还要使他劳累得多。结果，他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忽然死去了，而别人在这个年岁，一生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死的时候，各种计划还没有完成，各种希望还没有实现，没有能够看见，他和他的朋友们满怀信心地瞻望着的那个新时代到来。他遗留下他的妻子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
人们对于自己实际拥有什么东西，并不怎么感谢命运，对于自己缺少什么东西，却总是加倍地埋怨命运。所以，听了母亲关于父亲的长篇叙述，我心里也就越来越对已经不大记得的父亲充满了思慕之情。说来奇怪，关于他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恰巧是在他死以前整整一年的光景发生的，那只是美好的一瞬间发生的事：一个礼拜天傍晚，他抱着我在田间散步，从地里拔了一棵马铃薯，把肥大的块茎指给我看，他已经在努力启发我心里对造物主的认识和感谢。现在我还记得他穿的那件绿衣服和紧挨着我的面颊的那些闪闪发亮的金属纽扣，还有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把我的目光从他手里高高举着的那棵绿色的马铃薯的块茎吸引过去，使我惊奇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后来，我母亲常常对我称赞说，她和自己的侍女从父亲的美妙的讲话中，受到多么大的教育。他再早一些时候的形象，也保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有一天早晨，他全副武装来和家人告别，去参加一连几天的演习，他的全副武装的形象使人觉得意想不到，有点离奇。因为他是个射手，所以，对我来说，这个形象就同他那件衣服的可爱的绿色和那些纽扣发出的明亮的金光，融和成为同一的形象了。但是对于他在世最后的一段时间的形象，我还只有一个模糊混乱的印象，尤其是他的相貌，我已经不记得了。
每逢我想到，忠实的父母对自己的最不肖的孩子，还是那样热烈地疼爱，心里永远忘不了他们，我就觉得，那些所谓好人，如果因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是坏人，过着可耻的生活，就离开他们，把他们遗弃，这是极其不近人情的事；一个孩子不肯离开衣衫褴褛的、被人看不起的父亲，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对于这种爱，我是赞美的；一个女儿，当犯了罪的母亲在绞刑架上时，还站在她身旁，对于这个女儿心中的无限而又崇高的悲痛，我是理解的。所以，我不知道，我由于自己的父母都是诚实的、受人尊敬的人，而感到加倍的幸福，这能不能说是贵族情绪；再者，当我长大成人以后，在动荡不安的时代，初次行使我的公民权的时候，在大会上有不少的上了年岁的人，来到我跟前，和我握手说，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看见我也出席了大会，他们感到高兴；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走过来，都说，他们认得我父亲“这个人”，他们希望，我不愧做他的后代，当时我就乐得脸上发红，这种情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贵族情绪。我虽然明明知道，幻想是愚蠢的事，但我还是常常不由得想入非非，估计我父亲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我会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想，我在少年时代开始时，就已经接触到这力量充沛的世界了；这位杰出的人一定会使我天天向上，会在我身上体验他的第二个青年时代。弟兄们一起生活，对我来说，既是陌生的事，又是值得羡慕的事，我不明白，弟兄们怎么大多是互相躲避着，反倒在外面寻找友谊，同样，父亲和成年的儿子之间的关系，虽然我天天都看得见，但对我来说，也是更新鲜、更不可思议、更幸福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要从心里凭空想象出这种关系，让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情况浮现在自己眼前，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因此，我越长大成人，越向自己命运的方向迈进，就越不得不满足于集中思想，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平心静气地考虑：假如父亲处在你的地位，他会怎么办，或者，假如他活着的话，他对于你的行为会怎么判断。他还没有到达人生的顶点，就又回到不可测量的宇宙深渊中去了，把他从祖父继承下来的那条谁都不知道起点在何处的黄金般的生命之线，遗留在我的弱小的手里，我或者把它光荣地连接到渺茫的未来，或者，倘若我也死了的话，也许把它永远扯断，此外绝无其他办法。——许多年以后，我母亲每隔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就梦见我父亲在外面长途旅行，忽然从远方带着幸福和喜悦，回到家乡，每次第二天早晨，她都把梦里的情景讲给我听，接着就沉思默想，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听了以后，心里却充满了一种肃穆的恐慌情绪，努力想象：如果亲爱的父亲真这样回来了，他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紧接着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他的外貌在我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越是这样，他的内在的精神面貌就在我心里构成了越来越鲜明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对我来说，这个崇高的形象已经变成那伟大的无穷的造物主的一部分，我最近的思想引导我回到造物主那里去，我相信，我是在他的保佑下，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的。
注释：
[1]苏沃洛夫（Suworow，1729或1730—1800），俄国元帅，一七九九年率领俄军把法国军队逐出意大利北部。
[2]指德国人民反抗拿破仑统治的民族解放战争（1813—1815）。
[3]即一八三〇年法国七月革命，这次革命促进了欧洲其他国家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和自由主义运动。
[4]指希腊人民为摆脱土耳其的统治而进行的斗争（1821—1829）。
[5]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Schiller，1759—1805），和歌德齐名的伟大的德国诗人和戏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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