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校里只有两件事使我感到痛苦和阴森，在我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一件是学校处分学生时采取的阴森的刑罚方式。这一半是由于还沿袭着刚刚过去的那个旧时代的精神，一半是由于当局的个人爱好所致，它和学校其他方面的优良作风很不调和。年龄这样幼小的孩子们就受到特殊的、痛苦的、侮辱人身的惩罚，几乎没有一个月不对某个可怜的罪人严肃地执行判决的。受惩罚的人固然多半都是真正的坏蛋，但这种做法仍然是荒谬的，因为它导致儿童们从小时候就养成好随口骂人家有罪的癖性。结果，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奇异的现象：儿童们，甚至那些意识到自己也有同样的过错、但一直没有受到处分的儿童，都蔑视、迫害和嘲笑被惩罚的和打上罪犯烙印的儿童，直到这一事件最后的影响都消失了或者迫害者自身也落入法网为止。这个黄金时代没有到来以前，小顽童们就得挨打。每逢倒霉的罪人受到训斥以后，被带到一个隔离室里，扒掉衣服，按倒在板凳上，痛打一顿，那种场面给人的印象可太恶心了。还有一次罚一个相当大的女孩子脖子上挂着木牌在高橱子上坐了一整天。虽然她可能是犯了大过，但我还是对她怀着深厚的同情。说不定她还是无辜而受处罚的呀！几年以后，这个女孩子在听牧师讲授坚信礼前的《圣经》课期间投水自杀了，现在我记不得她是为什么自杀的，但我还记得，我看到人们把她抬到墓地去，后面有一大群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白衣服，拿着鲜花给她送葬，当时我心里对死者是满怀悲痛和同情的。虽然她的死法违背基督教的教义[2]，但是人们为悼念她年轻早死，给了她这种哀荣，因为这样做同时也能掩饰和冲淡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
小学时代的另一个痛苦的回忆，对我来说，是教义问答手册和我们上这门课时的情景。这本小书里满都是死板的、毫无生气的问答，这些问答和《圣经》中所讲的生气勃勃的内容割裂开来，只适合于给上了年纪的、顽固的人们那种干枯僵化的头脑做教材，而我们在看来似乎无限悠长的少年时代，却被迫无尽无休地反复死记这些东西，并且通过进行不知所云的对话，把这些东西背诵出来。严厉的训话和严厉的赎罪处分，就是进行这种宗教生活教育的方法，提心吊胆，对这些晦涩的词句一个字都不要忘记，这种诚惶诚恐的情绪就是激励我们接受这种宗教生活教育的鞭策。从《诗篇》[3]中和《雅歌》[4]中引用的章节，也都完全和上下文割裂开来，因而较比一首有机的、完整的诗，记忆起来别扭，不但锻炼不了记忆力，反而使记忆力混乱。看到一条条针对成年人罪孽深重的情况而制定的死板的、赤裸裸的戒律，和超自然的、不可理解的教义并列，就感觉不到一种温柔敦厚、合乎人道的教育精神的气息，而感觉到一种粗野僵化的蛮风吹来的闷热的气息，这种教育的唯一目的，就是使用强制性的化学漂白法，促使年轻的一代能尽早地对现有的生活和思想的全部范围有所准备，并且负起责任。就我自己来说，这一课程的痛苦达到顶点的时候，是一年当中几次轮到我礼拜天在教堂里，当着全体会众的面，用高得让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和站在离我很远的布道坛上的牧师进行这种奇异的对话，在进行对话的过程中，稍稍结巴一下，稍微忘了一点，就成为一种亵渎教堂的罪过。许多儿童诚然正是从这个习俗中学会了炫耀自己的天花乱坠的讲道腔调和口才，甚至炫耀自己的厚脸皮的技巧，结果，进行这种对话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就都成了胜利的日子和大喜的日子。但总是恰恰从这些人身上证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的。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教会中的“抗议派”，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并不是因为我缺乏宗教心，而是由于在进行单调的、硬性规定的教义问答对话时，我不知不觉地意识到，过去烧死异教徒的柴堆上的最后一缕轻烟，在这座回声强烈的教堂中飘摇，使我感觉，在这里伫留，是难以忍受的。这绝不是说，我想自命为聪慧的、好争论的神童，而是说它完全是天生的感情问题。
这样我就硬被推回到个人和上帝交往的道路上去，我坚持不改变自己的习惯：根据需要自己考虑怎样向上帝祈祷和交涉，就时间来说，也只是在必要时，才进行祈祷和交涉。只有主祷文是早晨晚上经常背诵的，但只是不出声地背诵。
但是亲爱的上帝也从我内心的和外在的游戏和娱乐生活中，被排挤出去了，无论玛格莱特夫人还是我母亲，都不能使他保持他在那里的地位。许多年间，上帝这个观念，对我来说，变成了一种毫无诗意的观念，这里所谓毫无诗意，和坏诗人们认为现实生活与虚构的和荒诞无稽的生活相比是毫无诗意的，涵义相同。生活，感性世界的大自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我从中自寻其乐的童话，上帝对我来说，却变成了必要的、但又平淡无奇的、小学教师气味的现实，我回到这个现实去，就像儿童玩得又累又饿，才回家去喝天天喝的家常的汤似的，想尽可能快地把它喝完了事。这种情形是使宗教和我的童年相结合的方式方法很不好所致。虽然我的整个童年还像明亮的镜子似的展现在我眼前，至少我想不起，在我懂事以前，曾经有过一次虔诚敬畏上帝的感觉，就连儿童的极其天真的虔诚敬畏上帝的感觉也未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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