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出现了，是个老谋深算的、为人稳重的农民；他以和气而冷漠的态度向我表示欢迎，一眼就看出我是我父亲那样的“好空想”的性格，所以不必顾虑我将来会提出什么要求，或者引起什么争端，他对于他太太这场高兴的事，就不加以干涉，甚至还心平气和地向她暗示，她愿意怎样款待我就怎样款待，然后他就又出去了。
我在祖母身边待了几个小时，我们俩并没有说很多话。她默默地、喜洋洋地坐在我旁边，最后微笑着睡着了。她的闭合上的眼帘轻轻地颤动着，就像舞台的帷幕颤动一样，可以想象出来，那里有种种回忆中的形象，在柔和的迟暮的日光照耀下出现，她的慈祥的嘴唇似动非动，暗示出这种情况。后来，我站起来，想悄悄地离开时，她马上就醒了，把我拦住，像陌生人似的打量起我来。正如我觉得，看到她，我出生以前的时代，就以伟大的形象突然屹立在我面前。同样，她也会觉得，我作为她的生命的继续，作为她的未来站在她面前，对她来说，有些模糊和神秘，因为我的服装和言语跟她有生以来在她的生活环境中接触到的人，都不相同。她带着沉思的神情走进邻室，她在这里的一个高橱子里收藏着一批新奇的小东西，她向来好从过街的小贩买这种东西，准备随时送给年轻的人。她本来想拿出一条大手绢儿，由于视力弱的缘故拿错了，拿出了一条乡下姑娘们戴的红绸子的小围巾，还用她买的时候原来的纸包着，原封不动地送给了我。她一定要我答应，天天都来，并且最近就在她那儿吃顿饭。
我那位表兄弟早已走了，我把小红围巾放在荷包里，就独自寻路回去。路过一个人家的门前时，我发现几个健壮的孩子像闪电一般快地跑回家里，听见他们在那儿大声呼喊什么。紧接着，就有一个妇人走出来，追上我，告诉我，她是我的一位婶母，问我，是不是对她和她这一家人一点都不知道。我回答说，我知道她们，同时请她原谅我不认识她。她就把我强让到她家里，这里新烤好的面包香气扑鼻，一道长楼梯从上到下都摆满了方形或者圆形的大蛋糕，每一磴楼梯都摆着一块，好把它凉凉。这位婶母是个矍铄的妇女，有充沛的劳动热情和精力，她匆匆地把头发向后拢了拢，把围裙围在身前，这时候，孩子们都蹲在热炉子后面，带着怯生生的表情，但又哧哧地笑着，向这边偷偷地看。我的新东道主说我来得正是个好时候，因为她今天烤了面包和蛋糕；她立刻把大蛋糕切成四块，又把葡萄酒放在大蛋糕旁边，准备随后就摆好桌子吃午饭。这家没有祖母家那种宗法时代的色彩；只看到枞木家具，看不到胡桃木家具；墙壁还是新鲜木材的本色，房顶上的瓦和露在外面的房梁都是浅红色的，屋子前面树荫很少，或者说没有树荫；太阳热烘烘地照着大菜园，菜园里只有一小片花坛，表明这户人家正在努力发家致富，当前只讲求实际利益。接着，她丈夫带着最大的男孩子从田地里回来了，他虽然听见我在屋子里，但他还是先去照看了一下他的公牛和母牛，从容不迫地在井边洗了手，才迈着稳健安详的步子走进来，和我握手，而且立刻看了看，他太太款待我，做得是否恰如其分。在款待时，这家人并没有装腔作势地表示，自己待客的东西太差；因为世上只有农民认为他自己家里的面包是最好不过的，并且把它作为最好不过的东西来款待每个人。农民的美味食品是各种刚熟的果实；新马铃薯、刚熟的梨、樱桃和李子，他觉得比什么都好，他把这些东西看得非常宝贵，从人家的树下经过时，如果能摘下一把，他就认为占了很大的便宜，而他从城市里各种各样的美味食品前面走过时，却一点都不感兴趣。农民相信自己拿来待客的，都是最好的和最合乎卫生的东西，这一信念也感染客人，促使他马上放纵强烈的食欲吃起来，而并不觉得后悔。所以，我这做客的瘦弱的“小族侄”，虽然今天已经吃了很多东西，现在又坐在桌边奋勇大吃大喝起来。这家亲戚招待我太殷勤了，正如他们把所有不是出租土地的地主的城里人都看成饿肚子的穷鬼一样，他们也把我看成这样的人。他们热烈地谈论着我家的遭遇，详细问我关于我家的一切情况。
我还看了看牲口棚，用干草杈从仓房里把三叶草推过来，给每一头母牛前面放了一杈，然后才告辞；可是婶母坚持要送我一段路，想再匆匆介绍我和另一位婶母认识一下，这次我用不着在她家待很久。我发现这位婶母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半老的妇人，虽然不及我祖母气质高贵文雅，却也娴静亲切。她独自和一个女儿住在一起，这个女儿按照常规惯例，先在城里做了两年保姆工作，然后嫁给了一个富裕的农民，不久丈夫就死了，她现在仍然寡居。她年龄不满二十二岁，身体高大丰腴，脸型具有我们这一家族的特征，但异常俊美，令人见之忘俗，尤其是那褐色的大眼睛，那嘴唇以及那丰满的圆圆的下巴颏儿，立刻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此外，她那浓密得简直难以对付的黑头发，也给她增添了风韵。虽然她的名字是尤蒂特[2]，人们却认为她是罗累莱[3]式的人物，可是谁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具体的或者不光彩的事情。这位女性现在从花园里来，进屋子时，身子稍微向后弯着，因为她用围裙兜着一兜子新摘下来的苹果，上面还放着许多枝折下来的鲜花。她像妩媚的波牟娜[4]似的，把苹果和花都倒在桌子上，一时各种形象、颜色和香气杂乱地散布在平滑明亮的桌面上，真是美不胜收。接着，她就带着城里人的口音向我招呼，一面从她的草帽的宽宽的帽檐下用好奇的目光俯视着我，一面说她渴了，随即拿了盛着牛奶的钵子来，倒满一碗请我喝。我因为已经吃饱喝足了，想要推辞，但她笑道：“你就喝吧！”说着看样子就要把碗送到我嘴边给我喝。所以，我就接过碗来，把像大理石一般白的清凉饮料咕嘟咕嘟一口气就喝下去了，心里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在喝的时候，我泰然自若地看着她，从而和她那种自豪的安详态度处于势均力敌的地位。假如她是一位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少女，我就一定保持不住我这种毫不局促的态度。然而，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情况，当我随后就开始摆弄起那些花的时候，她立刻把玫瑰、石竹和香气浓郁的野草硬挤在一起，捆成一个大花束，像施舍物似的，塞到我手里；那位老太婆把我的口袋都装满了苹果，这时候，我就确确实实地满载着礼物，唯命是从地、乖乖地离开了，妇女们都要求我常到她们家和其他还没见过面的亲戚家来。
注释：
[1]指用以代替血族复仇的杀人或伤人赎金。恩格斯说：“这种赎金，在上一代还被认为是德意志人特有的制度，但现在已经证明，在成百个民族中都是这样，这是起源于氏族制度的血族复仇的一种普遍的较缓和的形式。”见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七章。
[2]尤蒂特是杀死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大将荷洛弗尼斯、拯救了犹太人的一位英勇的寡妇。见《旧约·经外书》中的《尤蒂特书》。
[3]德国传说中的女妖，她出现在莱茵河边的岩石上，以其美貌和歌声诱惑船夫放松警惕，致使船触礁沉没。
[4]罗马神话中的果树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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