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带着纸夹子和绘画用具，匆匆走在山里森林构成的绿色厅堂当中，注意观察每一棵树，但走到哪儿，都根本看不到一个绘画的对象，因为这片壮观的森林紧密相连，臂挽臂竖立着，不把它的任何一个儿子单独显示给我。灌木、石头、野草、野花和地形都俯首帖耳地受树木的保护，处处都和伟大的整体融合在一起，这个伟大的整体含笑目送着我，像是嘲笑我毫无办法似的。我终于发现有一棵树干丰满、树叶树梢异常壮观的大山毛榉，出现在枝柯互相交叉的树木行列前面，像古代的国王向敌人叫阵，要求单枪匹马较量似的，前来向我挑战。这位山毛榉勇士的每根大枝子、每一簇叶子都那样坚实、那样轮廓分明，显示出那样生气勃勃、得天独厚的样子，它这种充满自信心的神态实在使我眼花缭乱，我自以为费一点点力就能把它的形象画下来。转瞬间，我已经坐在这棵树前面了，我的手拿着铅笔在白纸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以后，才下定决心画出最初的一根线条；因为，我越仔细观察这个巨人身上某个地方，我就越觉得画那个地方是我力所不及的，我的勇气就一分钟比一分钟小了。最后，我大胆从下面开始画了几笔，力图把这巨大的树干的优美匀称的脚部画出来；但我画出来的东西，却毫无生命和意味。日光透过一簇一簇的树叶，在树干上浮动，照出树干的苍劲的形态，接着就又使它消失了，时而有个银灰色的斑点，时而有一片湿漉漉的苔藓，含笑浮现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时而有个从树根上长出来的小树枝在日光中摇动，反射的光又照见一道被地衣覆盖的线条，接着，这一切又都消失了，让位给新的现象，而在这同时，这棵大树却一直岿然不动地挺立在那里，令人听到它从内部发出的阴森可怕的飒飒的声音。但我仍然自己欺骗自己，继续匆匆忙忙地盲目地写生，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树的姿态画出来，只顾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正画的那一部分，除了画出来的一道一道的线条都不成样子以外，更完全没有能力使部分和整体相配合。这棵树的形象在我的纸上增长到庞大的程度，尤其向宽度扩展，当我画到树梢时，我发现已经没有地方画它了，只好把它硬画在那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上面，画得像瘪三的前额那样扁平，结果，树梢最上面的叶子已经紧挨着纸的边缘，而树的下端却悬空站立不稳。我抬起眼睛，最后把整个画面匆匆看了一下，只见一个活像哈哈镜里的侏儒似的滑稽的漫画形象向我龇牙咧嘴地笑着；那棵活的山毛榉却像嘲笑我无能似的，一时又现出比先前更加光辉灿烂的雄姿；接着，夕阳就落山了，这棵树跟着也就消失在笼罩着它的弟兄们的暮色中。除了眼前模糊一团的绿色和膝盖上这幅漫画以外，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我把画撕得粉碎。来到树林中时，是那样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现在是这样垂头丧气，神志萎靡。我觉得，我在自己少年时代的希望寄托于其中的那个神庙里遭到了拒绝，被驱逐出来；我自以为已经找到的能作为人生的安慰的内容，从我的心目中消失了，现在我觉得，我真正是个无用的废物。我怀着沮丧的、简直要哭的心情出发，奋起受了挫伤的勇气，去寻找一个对我心肠好一些的对象。可是，大自然被越来越深的暮色笼罩起来，融合成模糊的一团，不肯施舍给我任何东西。在苦闷中，我想起了“万事开头难”这句话，同时又想到，自己确实是现在才开始的，目前感到的这种困难，恰恰证明自己现在的画，和从前画着玩的时候是不同的。然而，这种认识只使我更加悲哀，因为我过去一直不知道什么叫艰辛，什么叫勤学苦练。最后，我又一次去倚赖上帝的保佑，仿佛觉得他在森林的飒飒声中，在我自以为处于困境的时刻，又出现在我跟前，我哀求他，看在我母亲的面上，来援助我，这时，我也想起了母亲千辛万苦的、孤独的生活。
接着，我偶然看到一棵小梣树，它生长在森林里的隙地当中的矮矮的土冈上，有细流的泉眼滋润着它。这棵小树树干只有两寸粗，摇摇晃晃地竖立着，树梢上的簇叶好像美丽的王冠似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排列得整整齐齐，历历可数，这些叶子也和树干一样，在傍晚天空的明朗的金色背景的衬托下，勾画出自己的简单而又鲜明可爱的形象。因为这棵树背着光，所以只能看到它的侧面影像的鲜明的轮廓；这个侧面影像似乎是故意摆在这里，供初学者练习用的。
我又坐下来，想用两条平行线把这棵小树的树干飞快地勾画在我的纸上；但我又一次受到嘲弄，因为在我开始去画它、更仔细地去观察它的那一瞬间，这个简单的、发绿的树干呈现出线条变化无限微妙的姿态。两条向上延伸的线，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一切曲折变化的过程中，逐渐严密地接近起来，越往上就变得越细，这种变化是那样微妙，最后，幼树枝从树干上派生出来，枝干之间的角度是那么精确，因而要想把这棵小树的优美的姿态画得惟妙惟肖，用笔就得毫发不爽才成。尽管如此，我还是集中精力去画，一味过分小心地、聚精会神地把实物的每个姿态照原样画下来，结果，画出来的不是一幅线条准确的、优美的素描，而是一幅显得胆子很小，但画得相当忠实的图画。既然开始画起来了，我就热心地把附近的草和露出地面的小树根都添上去，结果，我就看见我的纸上画出了一棵虔诚的拿撒勒画派[2]的杆状小树，这种小树在旧时教会画家和今天他们的后继者的作品中以那样朴素可爱的姿态露出在地平线上。我对于自己这件小小的作品感到满意，还把它和那棵在轻微的晚风中摇摆的、在我看来像和善的天使似的、细高的梣树对照着看了很久。我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杰作一样，得意扬扬地向村里走去。我亲戚家的人们正在那儿渴望看到我自鸣得意地进行这次林中写生所获的成果。但是，等我拿出我画的这一棵最多也只有四五十个叶子的小树以后，大家的殷切期待就普遍地变成了苦笑，其中最直爽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舅父喜欢它，他说，反正一看就知道是一棵小梣树，他鼓励我，要毫不厌倦地刻苦学下去，好好地研究森林里的树木，他自己是个精通林业的人，愿意在这方面帮助我。对于城里人是怎样的情况，他还记得很清楚，所以像我出现的这种情形，他并不觉得可笑。再说，自古以来，强烈爱好打猎的人，在绘画能美化他们行乐的场所和他们的活动本身这一点上，对于绘画，可能也是爱好的。所以，舅父吃过晚饭后，还立即开始给我讲课，讲各种树木的特性，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最有益于学画的标本。不过，他劝我首先要临摹容克贵族菲利克斯的习作，以后的几天，我就一直非常勤奋地临摹起来，傍晚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继续进行为下一猎期作准备的侦察活动，在进行侦察活动的同时，走遍最引人入胜的峡谷和山冈，一路上都有茂密的树木围绕和伴送着我们。
我在乡下逗留的第一个星期就这样愉快地度过了，大约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能够分辨出一些树木之间的差别来了，我高兴，自己能够叫出这些绿衣伙伴的名字，来向它们打招呼；只是就覆盖着潮湿或者干燥的地面的野草而言，如今我对于在学校里刚开始的植物学这门课突然中断，才又觉得非常遗憾，因为我深切地感到，要想认识这一小小的，但种类却远比树木繁多的草本植物界，只有一些粗略的概括的讲述是不够的；然而，我心里却巴不得现在就知道所有覆盖着地面的这一切欣欣向荣的草本植物的名称和性质。
注释：
[1]约翰·乔治·苏尔策尔（JohannGeorgSulzer，1720—1779），瑞士哲学家和美学家，他的《美术论》（1771—1774）是一部大型美术词典，曾风行一时。
[2]十九世纪初年侨居罗马的德国画家建立的基督教浪漫主义画派，其名称源于耶稣的故乡拿撒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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