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就终于体验了真正的苦功，因为它本身起着不断恢复精神和青春活力的作用，所以我不以为苦；我已经能够着手临摹罗莫尔的一件已经称得上正式绘画作品的大型习作，把它临摹得惟妙惟肖，我的老师看了以后说，这方面的功夫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否则，我会把他的画夹子里所有的作品全都临摹下来，这些作品是他唯一的财产，虽然他和我是朋友，但还是不愿意别人手里有这些作品的正式摹本。
奇怪得很，通过临摹这些作品，我觉得，南欧对我来说，已经比自己祖国都亲切得多了。因为临摹的作品都是野外写生，画得非常出色，临摹时又不断听到罗莫尔的叙说和议论，所以，我对南欧的阳光，对那里的天空和海的了解，几乎如同亲眼见过一样。
那里一些地方残留的希腊建筑的废墟，对于我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每逢需要以蓝天为背景，鲜明地画出多利亚式[8]神庙的被丽日映照的大理石柱顶部的轮廓时，我就又感到诗意盎然。要把过梁、雕带和挑担的水平线以及圆柱上的槽沟画得极其精密准确，要怀着真正虔诚的心情，以轻描淡写的却又稳妥又优美的笔法去画。这些被阳光染上金色的石柱上的投影是纯蓝色，我每逢目不转睛地凝视这蓝色时，最后就觉得仿佛确实看见一座真正的神庙在自己眼前似的。石柱顶部每个露出蓝天的缝隙，石柱上的槽沟的每个缺，对我来说，都是神圣的，我把最细微的地方都毫不走样地临摹下来。
我父亲的遗物中有一部建筑学著作，其中包括古代建筑样式的历史和说明，附有很好的、极详细的插图。现在我拿出这部书来，急切地进行研究，为了深入理解那些废墟，充分认识它们的价值。我还回忆最近读过的歌德的《意大利游记》。关于意大利的人情、风俗和以往的历史，罗莫尔对我讲了很多。除了荷马史诗[9]的德文译本和阿里奥斯托的传奇体叙事诗的意大利文原文版本[10]以外，他几乎什么书都不读。他劝我读荷马，我立刻照他的话去做。初读时，并不顺利，虽然觉得一切很美，对史诗的朴素和雄伟却还很不习惯，不能连续读很长的时间。但是罗莫尔向我指出，荷马描写任何动作和姿态，都只使用绝对必要的和恰如其分的表达方式，他所描绘的任何一种器物、任何一种服装，同时又是人的头脑中所能想象的艺术趣味最高的东西，最后向我说明，他所写的任何场面、任何道德冲突，虽然都具有一种简直可以说是儿童般天真的淳朴性，但都充满着最优秀的诗。“可是今天人们总要求精妙的、有趣的和有刺激性的读物，由于感觉迟钝，他们根本不晓得，再也不可能有比荷马这样具有淳朴的古典韵味的构思更精妙、更有刺激性和万古长新的作品了！亲爱的雷，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您亲自体验到，奥德修[11]赤身裸体、浑身是泥，在劳西嘉雅[12]和同她在一起嬉游的侍女们面前出现时，他的处境具有的那种精妙的、有刺激性的真实味道！您想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情境吗？我们还用刚才举的这个例子来说明吧！如果有朝一日您离开家乡和所有的亲人，在异乡漂泊，见过很多世面，阅历过很多事，感到忧愁烦闷，也许甚至陷于穷困潦倒的境地。那时，您夜里一定会梦见走近故乡，看见它呈现着光辉灿烂、绚丽多彩的形象，风姿妩媚、秀丽、可爱的女性向您迎面走来，您忽然发现自己遍体鳞伤，赤身裸体，满面风尘，在路上踽踽独行，顿时心里感到不可名状的羞耻和惶恐，极力设法遮盖自己的身体，寻找隐蔽的地方，从梦中惊醒时，浑身是汗。只要世界上有人类存在，这种情景就永远是颠沛流离、饱经忧患之人梦中的情景，所以荷马诗中奥德修所经历的那种情景是取材于人类最深的永恒的本性写出来的呀！”
但是，在临摹他的画集这一点上，罗莫尔的利益和我的利益一致，这却是一件幸事，因为现在我听从他的劝告，再坐下来面对自然写生时，事实证明，由临摹练成的全部技巧和关于意大利的知识，大有使我把二者结合起来，画成无中生有、离奇古怪的作品的危险。我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努力，才能画出只有我的临摹十分之一的水平的像样的作品。最初几次尝试几乎完全失败，罗莫尔幸灾乐祸地说：“您瞧，亲爱的朋友，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啊！我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得用自己的脚站着，或者毋宁说得用自己的眼睛看才行啊！把一幅好习作临摹得相当成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您以为，谁肯轻易为别人坐在太阳地里晒着脊背写生吗？”等等的话。于是，他那方面指摘，我这方面预防指摘，并且对他搞恶作剧，这一场斗争就重新开始了。罗莫尔陪我出去写生，他自己也画，所以，我始终在他的监视下。跟哈伯萨特学画时干过的那些蠢事、耍过的那些花招，在这里不可以重复了，因为罗莫尔似乎洞察一切树木山石，我画的每一笔他都看得出，是不是认真画的。我画出的每根树枝他都看得出，是否太粗或者太细，如果我说，反正树枝也能长成这样，他就说：“您别讲这种话！大自然是合理的、靠得住的；再说，这类花招我们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您并不是第一个想对大自然和自己的老师弄虚作假的魔法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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