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正在干什么，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向他请教。他欣然来到我的住所，看见我的画稿，或者毋宁说看见画稿所依据的那幅写生画习作，有点惊讶。画中旧时的大森林经过砍伐后残余的树木，都呈现出不容易看到的，或者说不容易再看到的独特的、富于画意的形态，树木特别顺着山脊排成稀疏的行列，也同样具有独创性。而且，因为这些栎树后来大概也被砍倒了，由于地方偏僻未必被别的画家画下来，所以，这幅习作和画稿的题材，虽然我的技法不高明，还具有价值很高的、珍奇的素材的性质。大概是这种情况促使这位有经验的风景画家热心地考虑怎样修改我的画稿。起初，口头教我挑出画稿中多余的、互相妨碍的树木，把多余的或者互相妨碍的树木剔除，使必要的树木彼此挨近些。后来，情不自禁，自己拿过笔和纸来，一面继续说，一面用准确的笔触使自己的意见变成眼睛看得见的形象，笔法异常神妙，半小时就完成了一件素描画杰作，这件作品摆在任何优秀的素描画的行列中，都能占有它自己的一定的位置。我看到自己不愿牺牲的、有意义的、适当的主题不止一个消失了，当然暗自感到遗憾，但又发现，正因为这样，其余的主题才显示出新的、更强的效果，作品也必然更容易画得成功，心里又高兴。我庆幸自己在适当的时候找到了这个人，已经想象出自己正在画画儿的样子。当然，我还得另打新稿子，因为那位美术大师指点完了，就从容不迫地把他的画稿折叠好，放进衣袋里，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辞而去，使我心里对他感谢不尽。
我在画画儿时，想尽最大努力去画，在打稿子工作中尽可能遵照这位大师的批评指教，一直勤奋地、满怀希望地继续画下去。他走后，我固然觉得，对于我这样在设色方面功夫浅的人来说，他在构图上去掉的东西似乎过多，因为毕竟要画成一幅真正完整的画，就非得下苦功突破初步技法的难关不行。可是，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把画摆在自己房间里一看，觉得结果还差强人意。我给它配上了不涂金的、朴素的画框，这种框子一来要表现艺术家不追求华丽装潢的严肃情操，二来也和我的经济情况相适应。我把这幅送到了陈列每星期的最新作品并且介绍卖画的展览馆。
现在，我曾在乡村孤儿监护会的负责人面前满怀信心所说的开始靠正当职业挣钱的时候，已经到来。下一个礼拜天，我走进衣冠楚楚的人群拥挤着参观的陈列室时，清楚地回想起当年的豪言壮语，但因为现在一切已经几乎完全取决于这件作品，心里不由得感到气馁。从远处一瞥见自己那幅不引人注目的画，就再也不敢在近处停留，因为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穷孩子把他用一小块棉花和一点金箔做的小羊拿到圣诞节市场，放在一块干巴石头上，让它四条腿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焦急不安地等着，看面前走过的千百个人当中，有没有人看他的小羊一眼。这样做绝不是高傲，而是心里感到：万一有愿意买我的圣诞小羊的人，我就得称赞这是偶然的幸运。
然而，已经再也谈不到什么偶然的幸运了；因为，我一走进隔壁的陈列室，就瞥见我那幅风景画已经成为那位指教我的画家的展品，这件展品是他尽全部神妙技法的能事画成的，在墙上闪耀着光辉，单是周围镶着的画框，就比我敢给自己的画要的价钱还高。画框上挂着个纸条，标明这件成功的作品已经卖出。
一群美术家站在这件作品前谈论着。“这美妙的主题是从哪儿得来的呢？”其中一个人说，“他已经好久没画出这样的新作品了！”
“前面的陈列室里，”刚走到跟前来的另一个人说，“挂着一件作品，也是这个主题，显然是一个生手画的，这个人还不大会打底色，上光油就更谈不到了！”
“这样看来，就是这个骗子剽窃了这位画家的主题啦！”其余的人笑道，接着，他们就看我那幅倒霉的画去了。我仍然站在胜利者的作品前，叹息了一声，想到：谁有本领，谁就得胜！但仔细观察这幅作品，我似乎觉得，这位画家进行的修改，从他的技巧观点来看，的确适当、有益，对于我的凭灵感的画法来说，则毋宁说有害。因为我想，既然自己没有他那样遒劲的、辉煌的笔势，自己的最初的画稿原来具有的深刻的内在性，那幅内容和形式都丰富多彩的写生画习作的余韵所起的直接动人心弦的作用，对美术爱好者来说，会是几分补偿。
临走时，我又在自己那幅已经无人观看的画前停留了片刻以后，更确信，遵照那位美术家的忠告并没有使我的画变得比原稿好，反而使它真正贫乏了，这证明，在这些事情上，燕雀也是不能向画眉学的。
按照当时的规章，我得把自己的作品在陈列室里陈列一星期，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问过它的价钱。后来，我把它取回来，暂时靠在墙上。随即走进隔壁的卧室，坐在那里放着的箱子上，我的习惯是：每逢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考虑时，都要坐在这只箱子上，因为它是一件从家乡带来的用具。我自己挣钱糊口的尝试，就落了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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