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有个侍女端着一盆水进来；姑娘们一面把手指头伸到水里，把水撩到我脸上，一面举着她们点着的灯在我的头发和鼻子周围燎来燎去，狠狠地窘我。“我们用火和水，”她们说，“来给你施洗，使你成为永恒憎恨女性的人！但愿永远没有一个女性希望看到这种憎恨消失，但愿爱的光辉对你来说已经永远熄灭！希望您睡得很好，尊贵的先生，希望您梦不见任何一位姑娘！”说了这话，她们就吹灭了我的蜡烛，飞也似的各自走开，她们的灯光在黑洞洞的宅院里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黑咕隆咚地站立在那儿。我摸索着走进卧房，撞在各种东西上，闷闷不乐地摸黑儿脱下衣服，随手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在地板上。最后我摸着了床头，正想赶快钻进被子，不料两脚忽然伸进一个该死的口袋里，我使劲乱蹬起来，两脚受到阻碍无法伸开，不得不蜷起来，真别扭极了。原来，人们按照乡村习惯开玩笑的办法，把亚麻布被子非常巧妙地卷起来，叠在一起了，我急急忙忙地想方设法，力图整理好这床被子，但都不成功，只好把身子缩作一团，以世界上最不舒服的、最可笑的姿势去睡。但我虽然疲倦，可是总也睡不着。由于自己使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而感到恼恨和羞愧，由于不知道安娜对于这些问题会采取什么态度而心里忐忑不安，又睡在这张邪门儿的床上，这些情况都使我只能偶尔合上眼睛睡一小会儿，这时又有种种极其混乱的梦境缠磨着我。山谷中夜晚声音嘈杂，一点都不安静，因为是星期六的夜晚，礼拜天的前夕，未婚的小伙子们惯于在他们前去幽会的路上一直转悠到天明，其中有一部分人成群结队地歌唱着、欢呼着走过这夜幕笼罩着的地区，声音时而远，时而近得可以听见；另一部分人则各自在住宅四周悄悄地走来走去，压低嗓音叫姑娘的名字，靠上梯子，向百叶窗上扔小石头。我起来把窗子打开；五月间充满花香的空气迎风涌进室内，满天星斗脉脉含情地向下界闪烁着荧荧的亮光；一只小猫弓着腰绕过房子的一个角落，一个细长的人影带着长梯绕过另一个角落，梯子靠在房上和我隔着三四个窗子的地方。他敏捷地顺着梯子磴儿爬上去，低声喊大表姐的名字，接着窗子就轻轻地开了，随即开始一阵亲密的耳语，这阵耳语又被一种和热烈的接吻声毫无区别的声音所打断。“喔唷，”我心里想道，“这可是妙事啊！”我正在这样想时，又看见另一个人影从住在我们下面一层楼的二表姐的窗前把身子一晃，跳到挨着楼的一棵树的大枝子上，然后敏捷地滑落到地上；这个人影还没有走出五十步，就拼命大声欢呼，回答远处的夜游者，山鸣谷应，回声传得很远。
我心里怀着异样的感触，悄悄地关上窗子，力图在我的邪门儿的亚麻布被子的迷宫中忘掉少女、爱情、五月天的夜晚和烦恼。
早晨我回忆起夜间的种种经历，却又不禁百感交集。我首先对我的表姐妹们和她们的情人们感到一种悲愤的情绪。他们给我的印象，就仿佛人们在一个重门深锁的花园里进行着种种共济会[2]活动，而我却作为被嘲笑的人站在门外似的。
当我在走进宽大的起居室以前，迫切需要考虑下一步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时，我决定先暂时完全保持沉默，这种决定，在我看来，是非常高贵和宽宏大量的，所以我为此自鸣得意，我走进起居室时，寻思姑娘们一定会立即看出我的宽宏大量来。然而，我并没有引起丝毫的注意；却看到靠近其中的一个窗子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我的三位表姐妹围绕着她。她的面容的特点和已经改变但依然和从前一样可爱的声音，使我立刻认出她是安娜。她风度娴雅高贵，我一见到她，不禁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站着，茫然不知所措。她安详娴静地眺望着户外的景色；表姐妹们带着妩媚的表情，和她亲密地低声交谈，就像妇女们通常在能给她们的小圈子锦上添花的客人来访时那样。她们的交谈那样亲切而又那样虔诚，仿佛这四个漂亮的女孩子是直接从修道院附设学校回来的一样，尤其是舅父家的三个女儿似乎完全忘掉了昨天晚上那种语调。最后，她们发现我在那儿，态度都很自然地和我招呼，介绍我和安娜相见。我们俩眼睛看着地板，互相把手指尖似接触非接触地伸给对方来握手，她好像在握手的同时，还客气地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我很狼狈地说：“您又回来啦？”她接着回答说：“是的。”——那声音就像一个不大知道应该不应该开始报告正午或晚祷时刻的小钟的声音一般。接着，我又觉得自己不知道怎样就被姑娘们排除在她们的圈子以外了，于是，我就热心地逗着一只猫玩起来，一面偷偷地瞅着安娜。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身上穿着的黑绸子衣服轻轻地飘动，金黄的头发已经盘起来，梳得又直又大方，看得出是细心理过的，不像从前那样有许多绺天然卷曲的头发在辫子当中露出来。她的容貌的特征和从前完全一样，只是举止更加安详，那一对可怜的、美丽的蓝眼睛已经失掉昔日的自由，受着有意识的礼法枷锁的束缚。我并没有马上就仔细看出这一切差别，但这一切合在一起给了我这样一个印象，这时候早点已经摆在桌子上，人们让我一定要挨着她坐下来吃早点，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舅父由于安娜是从说法语的地区回来的，所以重新拾起他在牧师住宅的风雅时代所掌握的法语技巧，对我说：“Ehbien！monsieurleneveu！PrenezplaceauprèsdeMademoisellevotrecousine，s’ilvousplaît，parbleu！Est-cequevousn’avezpasbiendormi？Paraîtquevousfaiteslatristefigure！”（“好啦！外甥先生！请您就在您这位表妹小姐旁边坐下吧！哎呀！您没有睡好觉吧？您的脸色看来可不好啊！”）接着，他一面用他的号角当烟斗抽了一口烟，吐出烟气作为礼炮，一面把一只脚向后一拖，深深地行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鞠躬礼，对安娜说：“Veuillezaccepterlesservicesdecepauvrejeunehommedelatristefigure，Mademoiselle！Souffrez，s’ilvousplaît，qu’ilfassevotregallant，pourquenotremaisonillustrerevisselesbeaujoursd’autrefois！Allonsparlerfrançaistoutelacompagnie！”（“小姐！请您接受这位脸色不好的、可怜的青年为您服务吧！为了使我们这赫赫有名的家庭重温荣华旧梦，就请您容许他充当您的侍从！现在让我们大家都说法语吧！”）于是，大家便用一些以极其可笑的方式穿插说出的零七八碎的法语进行起一场滑稽可笑的谈话来，因为谁都不觉得暴露出自己的鲁钝和不学无术是难为情的，并且想通过这种开玩笑的谈话，给安娜提供显示她所获得的文化教养的机会，作为一种对她表示敬意的方式。安娜也以谦虚而有分寸的态度，参加了这场奇妙的谈话，她讲的话语调优美，还用enverité！（的确！）tenez！（您瞧！）voyez！（您看！）以及诸如此类的法语会话中的惯用语来点缀，舅父忘了自己是牧师，时时在插话时说diables！（见鬼！）。这些表现形式我一点都不熟悉，只能用赤裸裸的逐字翻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语调也一点都不优美；所以，我只偶然说一声Oui（是）和Non（不）或者Jenesaispas！（我不知道！）我所掌握的熟语是：Quevoulez-vousquejefasse！（我该怎么办！）这句漂亮话我用上过几次，但并不恰当。人们为此笑我，使我心里感到悲哀懊丧；原来，我确实一直深信自己肯重视并且努力争取至善和至高的东西，正因为这样也就深信自己具有相当高的价值，而我自从坐在安娜身边，接触到她的绸子衣服时起，就一刻比一刻地害怕显露出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毫不足道的人。在理论上，我已经征服了世界，也配得上得到世界，尤其是已经完全掌握了安娜的感情；但是，现在刚一开始实践时，我就产生了一种灰心丧气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大致在下面这一段傲慢的、大放厥词的讲话里概括地表现出来：Moi，j’aimeassezlebonneetvénérablelanguedemonpays，quiestheureusementlalangueallemande，pournepasplaindremonignorancedufrançais.MaisMademoisellemacousineayantlegoûtfrançaisetcommeelledoitfréquenterl’eglisedenotrevillage，c’estbeaucoupàplaindrequ’ellen’ytrouverapointdesesorateursvaudoisquisontsiélevés，savantsetdevôts.Aussi，quesondéplaisirnesoittropgrand，jevouspropose，Monsieurmononcle，deremonterenchaire，nousferonsunpetitauditoireetvousnousferezdebeauxsermonsfrançais！Quevoulez-vousquejefasse！（“就我个人来说，我是太热爱我国的优美而又令人尊敬的语言的，幸运的是，这种语言就是德意志语，所以，我并不因为自己不通晓法语而感到难过。但我的表妹小姐既然有法国趣味，又需要到我们村里的教堂来做礼拜，她在这里根本找不到那些又高尚、又博学、又虔诚的沃德州[3]的讲道者，这是非常遗憾的。此外，舅父大人，如果您不是太不愿意的话，我建议您重新登上布道坛，我们做您的人数不多的会众，您给我们用漂亮的法语讲道。我该怎么办！”）我尽可能又快又流利地讲了这一段话以后，又带着几分窘态加上了最后那一句。大家听了这段长篇大论的讲话，非常惊奇，认为我是个法语天才，这尤其是因为我说得很快，大家一点都没有听懂的缘故，只有舅父除外，他高兴得笑起来。人们当然没有想到，这段讲话实在是我心里暗自想好的，我根本没有本领再这样流畅地讲下去。完全听懂的只有安娜一个人，她听了以后，一句话都没有讲，脸上泛红，眼睛困惑地呆看着地板，像是觉得内心受到侮辱似的。原来，在沃德州的教士这个问题上，她是开不得玩笑的，因为她除了法语以外，还受了几分正统派的宗教教育。当我意识到自己由于以错误的方式表达了内心的自卑感而几乎给人造成了很坏的印象时，我就尽快地逃离了饭桌。这时，传来了召唤人们到教堂去做礼拜的最后的钟声，全家都准备去做礼拜。安娜戴上浅色的、发亮的皮手套，舅父家的三位姑娘虽然是城市人的服装，向来去做礼拜时，却和乡下姑娘一样不戴手套，这次也把她们用丝线或者棉线编织的手套拿出来，打扮一下。大家准备出发时，安娜显示出聚精会神的、虔诚笃信的样子，不再多说话，眼睛向下凝视着。另外那三个表姐妹向来去做礼拜时，总是喜气洋洋、又说又笑的，现在也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我心绪缭乱，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夏日的朝晖笼罩着花园，我由于心里为难却在壁炉旁边站着不动。人们问我，到底想不想和大家一同去，我为了最后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就神气十足地说：“不，我没有工夫去，我还得写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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