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为了向安娜表示敬意，今天全家都做礼拜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从窗口目送着他们这个行列走过树下的草坪，然后出现在墓地的土岗上，最后进了教堂的门，望不见了。紧接着，教堂的门就关上了，钟声也停了，开始唱歌，歌声传来，嘹亮悦耳，接着，歌声也停了，现在，一片寂静像大海一般笼罩着这个乡村，只有讲道的牧师发出的一声比较强烈的呼喊，像海鸥的鸣声似的，间或打破这无边的沉寂。树叶和千百万棵绿草都寂然无声，尽管这样，它们却像淘气的孩子们在严肃的谈判进行时一样，来回地摇晃着，作出种种无声的恶作剧。从一扇开着的窗扉传出来、随即消逝在这里的断断续续的讲道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有时像“荷拉荷！”有时像“唷嘿！”或者“荷波萨！”的声音，时而用尖锐的假嗓音，时而用低沉的调子喊叫，一会儿像夜间的火警声，接着又像一阵斑鸠笑声。当牧师在那儿讲道，我想象出安娜安静地坐着注意听讲的姿态时，就随手拿过纸笔来，用热烈的言辞写下我对她的感情。我让她回忆在祖母墓畔的甜蜜的往事，我直接叫她的名字，尽可能多地使用从前我们彼此之间常用的“你”字称呼她。我在写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觉得很幸福，有时停住，然后又用更美的言辞写下去。我在受偶然的、零零散散的教育的过程当中积累起来的最好的东西，都在这封信里发挥出来，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对自己目前情况的感触。此外，全篇还交织着一种忧郁的情绪。我把这张纸写满以后，还从头到尾读了几遍，仿佛这样就能把每个字都铭刻在安娜心里似的。接着，我就情不自禁地把这封信公开放在桌子上，自己却到花园里去，好让苍天或者别人能通过开着的窗子读到它。但只是因为我确实知道现在附近的确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才敢这样大胆地在花坛之间走来走去，同时举目向放着我那封美妙的情书的那个房间的窗子望去。我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正当的事，觉得心满意足，轻松愉快，但又不太放心，不久就回房间去，刚一走进房间，那封信就被一阵风吹得沙沙地响着飘到窗外去了。它落到一棵苹果树上；我又跑到花园里去；我看见它从那儿飘起来，像箭一般快地向养蜂场飞去，飞到那里，就夹在一窝嗡嗡地飞着的蜜蜂麇集的蜂箱后面，看不见了。我走到蜂箱跟前；但是，蜜蜂考虑到夏季很短，宣布它们的劳动是紧急任务，遵照警察局命令取消星期日休息的制度。它们在养蜂场前面像穿梭一般嗡嗡地飞来飞去，人们休想通过那里。我一直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提心吊胆；但脸蛋上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暗示给我，那封情书永远处于蜜蜂王国的武装保护之下。当然，这几个月它待在蜂箱后面是很安全的；但是一到割蜜时，我这封信也一定会被人发现，那时怎么办呢？同时，我又把这件意外的事看成是天意，我知道这封情书已经不受自己的意志支配，终究会被人发现，这种情形简直使我感到高兴。最后，我揉着被蜇伤的脸蛋，离开了这群蜜蜂，临走不由得仔细查看了一下，看看有什么地方露着那张白纸的纸角儿没有。这时，教堂中歌声再起，钟又齐鸣，会众三五成群地各自回家。我重新站在楼上房间的窗子旁边，看着安娜的身影从万绿丛中穿过，渐渐走近这里。她摘下白帽子，在养蜂场前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高兴地观看那群勤奋的小动物；我却更高兴地望着她那样安详地站立在我的隐藏起来的秘密前面，我想象，她是由于预感到这件秘密的存在，才对这个百花盛开的、可爱的地方恋恋不舍。她来到楼上时，面带着虔诚笃信的人们从教堂回来时那种满足和喜悦的神情，现在说话声音比以前稍微大些，态度也比以前容易接近些。但是，吃午饭时，可巧我又坐在她旁边，我的又苦又甜的锻炼又开始了。一到星期日和节日，舅父的餐桌就完全像他的房子一样，在各方面都显得离奇而又有画意。餐桌四分之三的座位由青年人和仆役占据，桌子上摆着乡村式样的大碗，盛着相应的食物：大块牛肉和大火腿。新葡萄酒从一个大壶里斟到一些朴素的绿色酒杯里，刀叉都是极便宜的，羹匙是锡制的。舅父和可能来的客人坐在桌子上席那一端，向那里看去，食物和餐具可就不同了。摆的都是渔猎的成果连同其他美味食品，每样都是少量的；因为舅母不愿意烹调这些东西，也不爱吃这些东西，所以，她对待这些东西，就像铁匠想装配钟表似的，表现出药剂师般的过分的慎重和细心。一个彩色的古瓷盘子里，这边摆着一只烤熟的鸟，那边摆着一条鱼、几只红通通的小龙虾或者一种美味的色拉。较小的酒瓶里装着烈性的陈葡萄酒，旁边放着各种各样的古老的精致酒杯。羹匙是银制的，其余的餐具都是旧日荣华的残余，这里放着一把象牙柄的餐刀，那里放着一把珐琅柄的、短齿的餐叉。巨大的面包像一座山似的耸起在这些美不胜收的精致物品当中，这是下席的食品山脉的一个巨大的支脉，食品山脉旁边的居民，对坐上席的、讲究吃的人们吃饭的技术进行尖锐的批评，以此来报复他们的排外主义。谁要是不会又快又利落地吃掉一条鱼或者拆开一只鸟的骨头，谁就会大受冷嘲热讽。我在母亲身边已经习惯于极朴素的生活方式，吃鱼和吃鸟肉的技术实在很差，所以，我就最受同桌吃饭的人们的嘲笑。今天就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块火腿来到我面前，说请我替他把这只鸽子翅膀拆开，因为据说我在这方面很熟练；另一个仆人认为，由我来啃烤香肠的脊骨最合适。此外，我还得以所谓侍从的身份伺候我的美人，这对我来说是极其别扭的事；因为一来我觉得，把摆在她鼻子底下的一道菜端给她，是很可笑的，我宁愿用心来为她服务，不愿在不必要的情况下用手来为她服务，二来，我这方面的知识又很不够，有时遇到一条头部好吃的鱼，把鱼尾给了她，或者遇到一条尾部好吃的鱼，把鱼头给了她。不久，我也就任凭她坐在那儿，不再伺候她了，觉得安逸自在地坐在她身边，是很快乐的；但是舅父把我从这种快乐的境界中唤醒了，他要求我给安娜剥开一条梭鱼的鱼头，他说里面有基督受难的象征[4]，让她看一看。然而，人们先前虽然已经提到过这个，我却没有考虑就把鱼头吃了，现在就显得又是个无知的异教徒；为此我气得攥着方才已经剥掉肉的火腿骨头，送到安娜眼前说，这里还有十字架上的一个神圣的钉子呢。现在，我在那些嘲笑我的人眼里，当然又理直气壮了，但是安娜受到这样粗暴无礼的待遇可真冤枉，因为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我旁边，并没有嘲笑我。一见她难为情得满面通红，我立刻感觉自己做错了，后悔得真想把那块骨头吞下去。这并没有使我免受舅父的轻微的责备，他恳切地要求我不要说这类的话。现在轮到我面红耳赤了，一直到吃完这顿饭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想再露面了，后来，我的表姐妹们来找我，要我同她们和她们的弟兄们一起送安娜回家，顺便看望一下小学教师。她们知道我陷入难为情的境地，认为通过这种友好的表示，使我摆脱这种境地，是适当的办法，因为她们很知道，按照青年人的习俗，由于自尊心受了伤害而生气是个面子问题，受特定的规则的束缚，如果她们不请我去，我按照习惯是不能和她们一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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