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番话以后，州长和我们握了握手，就离开了。他这番话并没有把我说服，小学教师由于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心里也觉得不愉快。但我们一致认为州长是个可爱的人，我因为他和我讲了那番话感到光荣，便一面怀着好意目送着他，一面向小学教师称赞他是个有功绩的，因而也一定是个幸福的人。小学教师却摇头说，放光的未必全是黄金。近来，小学教师和我说话时，已经开始使用“你”字，所以现在就这样继续说道：“你既然是个好深思的青年，所以也应该对人生有所认识；因为我认为，对青年人的许许多多的情况和状态的了解，比一切道德理论更有用处；道德理论只对于积累了经验的人才是分所应得的，这种理论可以说是对他现在这种已经无法改变的生活的一种补偿。州长之所以那样激烈反对他所谓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只是因为他自己是一种与世无争的人，也就是说，因为他自己放弃了唯一能使他幸福的、唯一适合他的性格的那种活动。虽然他这样自我克制的精神在我看来是一种美德，在进行他现在这种活动中，他显示出是个有功的、有用的人，如果从事别的活动就未必如此，但他却不是这样看法，他往往有忧郁的、受严峻考验的时刻，这从他的快活的表情和亲切的态度来看，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原来，他生来既有睿智的、清楚的头脑，又有火热的性格，所以适于在人们思想交锋的原则斗争中做英勇的领袖，把许多人吸引过来，而并不适于在同一机关做固定不变的行政官员。但他害怕突然被解职，生活成了问题；他根本不明白，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没有固定的收入怎么还能吃饭穿衣的道理[4]，所以他就不去努力贯彻自己的主张。每逢党派斗争导致政府更换领导班子，得胜的党派想用不正当的手段欺压失势的党派时，他作为正人君子已经不止一次站在自己的职位上表示反对；但是，如果按照他的性情去做的话，他一定会向政府愤而辞职，站在运动的最前列，运用自己的智谋和精力把当权派赶下台去，然而，他并没这样做，因为他没有这样做，他吃的苦头就十倍于他一直不断进行的繁忙的行政工作。对待农民，他只要像现在这样的作风，就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但是对待官厅当局和在本州首府，他就得常常客客气气地赔笑脸，常常说一些虽然还算无伤大雅的花言巧语，在这种场合，他心里的话却是：‘先生，您是个大傻瓜！’或者‘先生，看这样子您是个骗子！’因为，方才已经说过，他对于人们所谓失业，是怀有一种模糊的恐惧的。”
“可真活见鬼！”我说，“难道我们这些当局的先生任何时候不都是人民的一部分，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共和国里吗？”
“当然是啊，我的亲爱的儿子！”小学教师回答说，“但是奇怪得很，特别是近来这一部分人民，这个代表人民的集团，经过简单的选举手续选出后，就变成完全莫名其妙的另一种东西：它一方面依然是人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成为完全和人民对立的、几乎和人民为敌的东西。这就像一种化学物质一样，只要拿一根小棒浸入其中一搅动，或者甚至仅仅把这种物质放在那儿不动，它的成分就起神秘的变化。有时候简直令人感觉，旧时的城市贵族政府更能显示和保持它原来的人民性。不过，你可不要产生误解，否认我们的代议制民主政体是最好的制度！方才所讲的那种现象只会给健全的人民造成一种有益的明朗的气氛，因为健全的人民会十分沉着地以此来开心：有时稍微摇动一下这种起了神秘变化的物质，把玻璃瓶对着光拿着检查一下，最后还是让它发挥作用以为己用。”
我打断小学教师的话，问他：像州长这样有学问、有才智的人，如果从事自由职业，是不是比担任公职，生活更富裕。他回答说：“他不能从事自由职业或者自己认为不能，这大概就是他长期做官的秘密原因嘛！对于从事自由职业，不少的人很晚才有这种能力，还有不少的人一生都没有这种能力。对于许多的人来说，它是一种简单的窍门儿，偶然凭运气，他们就易如反掌地懂得了这种窍门，对于另外许多的人来说，它却是一种需要勤奋努力才能慢慢学到的艺术。谁要是没有在青年时代通过练习和周围的榜样，也可以说是通过自己出生的家庭的传统或者通过什么别的途径，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地点抓住这种窍门，谁就往往直到四五十岁还依然是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乞丐般的人，常常在死的时候还是个所谓瘪三。许多当了一辈子干练的公务员的国家官吏，不懂得什么是从事自由职业；因为所有领公家薪俸的人自成一个集团，他们彼此之间进行分工，每人都从公家的收入中领到满足自己生活需要的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雨天晴天、庄稼歉收、战争和平、成功失败的问题。这样一来，他们就成为一个和人民对立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他们却是管理人民的公用事业的人。这个世界对于一直在其中生活的人的从事自由职业的能力起着麻痹作用。这些人知道工作，知道认真负责，知道节约，但不知道自己领到的全部薪俸是在竞争的风雨中聚积起来的。其中有不少的人一生中对于金钱问题都是勤劳的审判官和执行官，却始终不会开汇票和及时兑现汇票。谁想吃饭，谁也就应该劳动；但是，劳动得来的报酬是应该十拿九稳，不用操心，还是应该除了单纯劳动之外，又是劳心和熟练的结果，从而成为一种收获，这两种情况究竟哪一种是合理的，是天意安排给世人的，我不敢断定，也许未来会下结论。可是，在我们现在的社会状况下，这两种情况都存在，因而依赖和自由就混杂交织在一起，不同的见解就混杂交织在一起。州长认为自己是有所依赖的，在每一次危机中，他都一律保持缄默，从来不表示自己的意见，殊不知有许多的人在他背后力图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思想，来作为自己行动的指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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