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他对人和世事的议论，由于内容完全是关于政治方面，所以论调越来越辛辣，同时也越来越明确。他每天晚上都到本城一个读书俱乐部去，在那里看法国和英国报纸，经常做许多摘录，在自己的住所里也摆弄各种神秘的纸条，常无意中看到他正忙于重要的公文。他特别爱看JournaldesDébats[3]。他说，我国政府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大议会是一帮人所不齿的贱民，我们国内的情况总的看来是一团糟。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轻易表示同意，或者为我国的情况辩护，认为他是一个对现状不满的人，长期侨居外国使他对狭小的故乡充满了轻蔑。他常讲到路易·菲力普[4]，像看到自己的一项秘密指示没有被严格遵循的人似的，指摘路易·菲力普的措施和办法。有一次，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对于梯也尔[5]发表的一篇演说表示不满。“对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可真没有办法！”他一面把一张报纸摘要揉搓碎，一面喊道，“我万万想不到他会专横独断地做出这件莽撞事来！我还认为他是我的学生当中最听话的呢！”——“那么，梯也尔先生也画风景画吗？”我问道，罗莫尔意味深长地搓着手回答说：“他就是不画风景画！我们不谈这个吧！”
但他随即向我暗示，欧洲政治的一切线索统统操在他手里，如果这种眼看就要把他的身体搞垮的、辛勤紧张的劳心工作松懈一天、松懈一小时的话，结果，就会立刻出现政治方面的事务普遍陷于混乱的局面，每逢有一天JournaldesDébats上出现了一篇糊涂的、胆小的社论，都表明他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疲惫不堪，没有给报纸出主意。我严肃地注视着我的老师；只见他脸上带着自然、严肃的表情，弯弯的鼻梁儿隆起在正中，像往常一样，下面是理得整齐的小胡子，眼睑连一点流露心神不安的颤动都没有。
我的惊讶心情还没来得及镇静下来，就又听见罗莫尔说，他一方面是欧洲各国政府的幕后中心，同时又是旷古未闻的专制和暴虐行为的受害者。他由于拥有不只是一种而是很多的正当权利，有资格当众坐在欧洲最强大的君主的宝座上，却受到一种神秘力量的强制，就像个被降伏的精灵似的，一直过着韬晦的、贫困的生活，他的四肢动弹都受那些压迫他的暴君们的意志支配，而这些暴君们每天都从他的天才中榨取恰恰足以解决他们的琐细的政治问题的分量。当然，假如当初他获得了他的权利和自由，一团糟的政治局面就立刻结束，自由的、光明的、幸福的时代就开始了。不过，他的精神药剂像现在这样一滴一滴地服用，由于药剂的性质决定，一滴都不可能消失，也不能去掉，这一点一滴的药剂就肯定会慢慢地积聚成威力无边的大海，在这威力压倒一切的大海里，他将得以发挥他的天才，拯救世界，所以他甘心情愿让自己的肉体憔悴。
“您听见这只该死的公鸡叫吗？”他喊道，“这只不过是他们折磨我的几千种手段之一；他们知道，公鸡叫的声音震动我的整个神经系统，使我完全失去思考能力；所以，他们在我附近到处饲养着公鸡，从我这儿得到必要的急件后，立刻就让公鸡叫起来，使得我的心灵的齿轮装置当天不再转动！您相信，这所房子里全部安装上秘密管线，我们说什么，人们每句都听得见，我们做什么，人们统统看得见吗？”
我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想提出一些异议，但都被他的尖利的、神秘的、像煞有介事的目光和言语压下去了。和他谈话的时候，我的心情一直像儿童半信半疑地听着自己亲爱的、尊敬的成年人讲童话时的奇异心情一样；但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内心就得承认，直到现在为止，我所学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是从狂人手里得来的。这种思想使我恼火，我不明白，人怎么会疯狂。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残忍的念头，决定只用一句明确的话把这全部故弄玄虚的迷雾断然驱散；但是一站在这个狂人面前，就不由得立刻感到他的力量和莫测高深的气概，一找到对这位精神病患者的思想起作用的、使他通过倾诉衷情减轻痛苦的话，就不由得高兴。因为我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不幸的和有病的人，也确实感觉到他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一切受迫害的痛苦。
关于罗莫尔的精神病，我长时期没有向别人讲过，连我母亲我都没有告诉过，因为我觉得，如果认为这样一位优秀的老师和艺术家有精神病，这关系到我自己的名誉，也因为我不愿意迎合社会上散播的那些关于他的恶毒的谣言。但是，有一次，一件实在太可笑的事情引得我随便讲起他来。这就是：起初他常常用意深长地时而谈起波旁家族[6]，时而谈起拿破仑家族[7]，时而谈起哈布斯堡家族[8]，后来，可巧就有某一个君主国的年老的王太后带着很多的仆人和箱子在我们这个城市逗留了几天。罗莫尔立刻非常兴奋起来，和我一起散步时，故意路过她所住的旅馆门前，还走到里面去，好像是同这位据他说是大阴谋家的、为了他的缘故专程驾临这里的贵妇人举行重要会谈似的，让我在楼下等了很久。但我从他回来时嘴里带来的气味觉察出，他一定只不过是在马车夫房间里待着来着，在那里一定还吃了一根大蒜香肠，喝了一杯葡萄酒。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神态严肃的人耍这种滑稽把戏，这种把戏又和一种可笑的狡诈结合起来，使得我更加恼火。因此，我开始在家里谈论这件事，也在别的地方谈论，现在我深感惊奇地了解到，罗莫尔的乖僻原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这种乖僻并没有引起怜悯和关怀帮助，却被看成一种恶毒的劣根性，一种有意识的虚伪，目的在于骗人，弄虚作假来使人上当。他的精神病一定是在遥远的外国干了什么有失身份的或者有伤风化的事，或者欠债不能偿还的时候开始的，但谁都不知道真正原因。那个受损害的人知道真正原因，把它秘密地记在心里，时时回想起来，却不愿让人觉得他是个怀恨在心的迫害者，他想出了一种巧妙的办法孤立病人，结果，人们对这件事几乎一字不提，病人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但是，造诣远远低于罗莫尔的艺术家都能熬磨得过上舒服的生活，罗莫尔在人们的心目中却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虽然精神失常，在绘画方面的刻苦努力从来没有松懈过，对于他这种无可指摘的勤奋，没有人表示好感，予以肯定，亲切地为他辩护。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们俩交往期间，罗莫尔几乎一直挨饿，他手头那一点儿钱差不多都花在维持外表整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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