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虽然不轻信那些流言蜚语，而且还辟谣，为罗莫尔辩护，但这些谣言却损害了我对老师的信念和我作为青年人对老师的景仰，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和人们一起对他有偏见，不同之处仅在于，就艺术家而论，我对他始终评价很高。
在他的指导下，学了四个月以后，我认为所付的报酬现已和他付出的心血相抵，就想退出来，不继续学了。但他一再表示，对报酬不要算得那样清楚，不要为这个中断学习；相反地，他觉得，使我们的交往继续下去，倒是一件愉快的和必要的事。结果，我虽然不再到他的住所去画，但有时去拜访他，接受他的指导。这样又过了四个月，在此期间，他曾迫不得已向我探问，我母亲能不能给他提供少量短期贷款来救急，但这话是随口顺便说出的。他提出了一个和他已经接受的报酬大致相等的钱数，当天，我就把钱给他带去了。春天，他终于勉强又卖出了一件作品，得到了稍多的钱。他决意带着这笔钱到巴黎去，因为在这里总也没有成功的希望，另外，还有一虚妄的想法驱使他离开，以为换一换地方就能使命运好转。因为他虽然有狂人和不幸的人的锐敏的本能，却远远没有意识到，他的实际的命运要比他给自己幻想出来的痛苦更严重，也远远没有意识到，社会上的人为了惩罚他的所谓恶劣行为，对于他那些可怜的美妙的素描一致只字不提，加以埋没。
我去访问时，发现他正收拾行李，付一些账。他告诉我，明天就起程，并且亲切地向我告别，还说了几句神秘的话，暗示出旅行的目的。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她马上就问，他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提借给他的钱？
在罗莫尔的指导下，我取得了决定性的进步，扩大了全部能力范围和眼界，如果没有这一切，我的前途如何是绝对无法估计的，而且是根本不堪设想的。因此，我们满可以把这笔钱看成理应付给他的报酬，尤其是罗莫尔最近还一如既往地指导我，这样做就更是理所当然。但我们却把他不提借钱的事看成是那些谣言符合事实的证据，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他的生活多么悲惨；因为他把自己的贫穷状况仔细掩盖起来，我们还以为，他有相当多的钱呢。我母亲坚持，借给他的钱他一定得还，她生气的是，她准备用在自己儿子的成长方面的那点积蓄，人家竟想将其一部分干脆据为己有。我所学到的东西，她不考虑，因为在她看来，把自己所知道的好东西传授给我，是所有的人应尽的义务。
我则一来因为自己也对罗莫尔有了偏见，认为他是一种骗子，二来因为是我劝母亲拿出这笔钱的，末了也由于无知和糊涂，并没有反对母亲的意见，倒觉得，自己受过他那些气，现在得以报复，而感到称愿。所以，看到母亲给他写了一封短信，我寻思，他要是决意不肯还钱的话，对于一个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普通妇女提出来的警告，他会置之不理，就把母亲写的信作废，本来，母亲给一个这样体面而又这样古怪的人写信就感很窘，我就另起草写了一封，说起来真惭愧，这封信写得可太鞭辟入里了。我照顾到他的固执的疯狂思想、傲气和自尊心，措辞非常客气，如果他不把这封信放在眼里，这封措辞客气的信就变成一种讽刺，如果罗莫尔对这一切都加以嘲笑，这封信的措辞如此巧妙，到头来会让他笑不成，却感到自己已经被看透了。然而事实证明，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多的心思；因为，我们派人送去这封绞尽脑汁写成的信以后，送信的人当下就把钱带回来了。我觉得有点羞愧；然而，就因为他还了我们这不起眼的一小堆银币，现在我们都大讲起他的好话来了，说他并不是那样的坏人等等。
我想，假如罗莫尔自己认为自己是河马或者食物橱的话，我是不至于对他这样冷酷无情、忘恩负义的；但是，因为他硬要以伟大的先知自居，我自己的虚荣心就感到受了伤害，而用种种肤浅的、表面上的理由来武装自己。
一个月以后，我接到了罗莫尔从巴黎寄来的下面的信：
我的尊敬的年轻的朋友！
因为我高兴设想，今后我仍然可以享有您的同情和友谊，所以我感到有向您报告我的近况的责任。您确实是使我得到最后的解放和独立的大恩人。多亏您要求我归还这笔钱（这笔钱我并没有忘记，但我想等到更适当的时候再还给您），我才终于得以进入我的祖先的宫殿，我的命运才算真正得其所哉！但事先经历了千辛万苦。我本来想把这笔钱作为自己刚在这里住下时的生活费；但由于您要求我归还这笔钱，刨去旅费，我还剩下一个法郎，身边就带着这一个法郎离开了公共马车站。正下着倾盆大雨，所以，我就用这一个法郎雇马车到官办当铺，把我的箱子抵押在那儿借了点钱。后来不久，我就迫不得已把所有的画都减价卖给一个旧货商人，得到了像小费那样一点儿钱，现在我才终于欣幸地完全丢掉了自己戴上的艺术家面具和一切绘画用具，没有住处，没有衣服，饿着肚子流浪街头，却为一身自由而雀跃欢呼，我的高贵家族的忠实仆人们发现了我，他们以凯旋的姿态把我带回家去！但有时还监视着我，我利用适当的机会寄出这封信。您已经成为我所敬爱的人，我打算为您做好事！暂时请您接受我对您促使我命运好转的谢意！年轻的英雄啊，但愿世上一切不幸涌入您心里，但愿饥饿、猜忌和怀疑拥抱您，悲惨的遭遇成为您寝食的伴侣！我把永恒的诅咒作为殷勤的小侍从送到您身边，谨此致候，余容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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