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的生活大约是我在不同程度上隐姓埋名地在这艺术之都度过了一年半左右的时光后，才又有了稍微明确的形式，因为我的思想准备和对人生的知识都不能促使我的生活方式迅速具有确定的形式。
仔细回忆这一模糊的过渡时期的往事，我想起了，一天下午，我为了绞尽脑汁完成一幅根据听来的技法着手画起的油画，正及时刮净调色板、洗净画笔的情景。我还想起，自己匆忙拿起那一顶早已代替有感伤色彩的天鹅绒扁平便帽的朴素的宽檐帽子，前去访问一位新相识，为了趁他画画儿的时候，赶到那里，看着他画一会儿，然后再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和路线，到外面去散步。原来，我来到这里学习，没有带着任何介绍信，也没有办法去进已经成名的养尊处优的大师的画室学习，只好站在艺术神庙的前厅，从帷幔的缝隙里东张西望地瞧一瞧，这样学习总有困难。因为从一般的美术学生那里学不到什么东西，一旦这些青年人卖出一幅小小的作品，居然自视为后起的大师时，他们对于自己的艺术秘密就守口如瓶，不肯多讲。有一次，我根据明确的邀请，怀着畏怯的心情，登门拜访这样的一个人时，他傲慢地推托，说他正和一位准备给他的一幅新作品写评论文章的艺术批评家谈话，教给“此人”如何去写，通过这种借口让我吃了闭门羹。在艺术的理想世界，胡椒和盐也比珍馐美味多，假如世人知道，不少的画家、诗人和音乐家的头脑多么狭小平凡，他们就会丢掉一些对老百姓只有害而无益的偏见。
我的新朋友奥斯卡·艾利克森却是个性情单纯直爽的人。他身量魁梧，肩膀宽阔，从高处射入的光掠过他的稠密的金发，他坐在那里，面前摆着画布，正在画一幅极小的画儿。宽敞的房间里，除了几册写生簿以外，就只见墙上挂着几支猎枪，地板上放着一双防水长统靴，桌子上放着火药筒和霰弹袋以及几本书而已。我走进房间时，这个巨人嘴里叼着猎人烟斗，吐出巨大的烟雾，唉声叹气，嘟嘟囔囔，身体在椅子上来回摆动，站起来，又重新坐下，把烟斗扔在一边，烟斗中震出的微光闪闪的烟丝四处飞散，随后就拿起画笔对准画纸，嘴里断断续续地喊道：“该死！一定是什么魔鬼唆使我做画家的！这个可恶的大树枝！我画上的叶子太多啦，我一辈子也收集不了这么一大堆树叶！我怎么这样狂妄，竟敢画这么复杂的灌木丛！上帝呀！上帝呀！要是我远在天涯海角，够多好啊！唉！唉！唉！唉！这可是一件称心如意的工作——但愿这回还能摆脱这种困境！”
他由于绝望忽然大声唱起：
啊，但愿我在大海中
坐在船上牢牢地掌舵！
这一唱似乎帮助他突破了难关；因为现在他在适当的地方落笔，从容不迫地继续画了几分钟，同时，用越来越平缓低沉的声音重复已经开始的旋律，最后就不再作声，默默地画下去。但他显然想到，过久地试探上帝的意旨会犯渎神罪，所以突然一跃而起，倒退了一步，一面用口哨儿吹奏古老的《德绍进行曲》，一面踌躇满志地观赏着自己的作品。然后，一面把扔下的烟斗、烟丝收拢在一起，一面把方才用口哨儿吹奏的旋律变成歌词，唱道“我们就这样生活，我们就这样生活，天天就这样生活”等等，在唱这支歌曲时，终于发现我在场。
“您瞧，我得下多大的功夫啊！”他一面和我握手，一面高声说，“您是个有学问的构图家，凭自己的头脑作画的画家，用不着掌握什么技巧，这一点您应该感到高兴，像我这样一个靠卖画为生的可怜虫就大不相同了，我真不知道怎样画出这千百个能赚现钱的中间色调、明暗重点和投光的部分，才不至于把自己这幅可以放在陈列室里展出的四十平方吋的画涂抹得太不像样子！”
他说这番话绝没有讽刺我的意思；相反地，他却又用怀疑的目光观看自己的作品，重新坐下来画，再稍微试一试，看画得是否成功，在这同时，我从旁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在大调色板上小心翼翼地选择纯净的、不褪色的颜料，调配均匀，然后同样小心翼翼地涂上去。正如后来在我们的交情更深时，他对自己的评论中所说的那样，他不是什么拙劣的画家（他才气横溢，当然不可能这样），而是从问题的根本意义上说，绝非画家。他生长在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之间的边缘国度的北海之滨，是生活富裕的航海家的儿子，少年时代就显示出善于用铅笔对着偶然看到的事物写生的可喜的才能，主要是每次学年考试他都画出漂亮的黑色蜡笔画作为展览品。有些潦倒失意的图画教师力图用无限的热情来掩盖自己绘画功力薄弱或者改善这种印象，到处对人说些有害的鼓励话。他在这样的一个图画教师的影响下，又受了富裕家庭的自由主义的鼓舞，自己只是半自觉地走向了艺术领域，那个图画教师当然享受了不少次酒席，还因为出谋献策、奔走效力而得到现金报酬。这个性格明朗活泼的青年也觉得，走上这条不同寻常的生活道路比坐在父亲的事务所里适于发挥自己的无法抑制地增长的力量。于是，和许多跟他情况类似的青年相反，他获得了各方面的同意，带着充足的生活费和介绍信，离开家乡，到一些著名的美术学校去游学，受到一些画室经常对外开放的、最有名的大师们的欢迎和指导。起初，这个青年进步很快，而且不间断，尤其因为他虽然不太热心而爱享受人生的乐趣，但他勤奋学习，从来没有真正停顿过，而且仪表堂堂，性格开朗活泼而又严肃，结果成为给画室增添光彩的人物。然而他的进步只到达一定的界限，就无情地停滞不前了，因为所有的老师都对这个刚毅沉着的学生怀着最美好的希望，对他的指导并没有什么改变，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艾利克森本人最先觉察到这种现象，但他认为应该对这种现象作斗争，把它克服和消除。他改换学习的地方，在各个绘画领域试验自己的才力，一次又一次地改换师傅——都无济于事，他感到，自己既没有创造力，又没有充分实现自己的构思的力量，在可以明确地认识到的一点上，内心的灵感就消失了，或者至多也不过像幸运地掷出一次好点子的色子似的，偶尔出现一次而不再重复。他已经决定放弃这场不光彩的斗争，返回故乡，忽然得到父亲家道败落的消息。父亲由于家道一败涂地，至少几年内没有好转的希望，认为儿子回来是给家里增添麻烦，所以明确表示，希望他努力靠自己迄今通过值得称赞的勤奋学到的本领，维持自己今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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