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最终成为一个优秀的公民，他作为一个公民的优秀品质，当然是他一生努力追求、自强不息的结果，首先是他在瑞士民主空气下同人民群众相交往和结合的结果。但是，以上三位女性的爱情对于亨利的成长过程所起的作用却也是不能低估的。本书所描写的几次爱情生活，和在资产阶级社会常见的耽迷于感官享乐，或者像轻纱一样包裹着赤裸的金钱关系的所谓“爱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种爱情不仅是从本能出发的感性活动，而且是一种双方相互尊重、相互补充、共同提高自身价值、自觉承担责任的伦理行为，因此它本身就是一种教育，使得主人公从中学会更严肃地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例如，亨利当初发现自己同时爱着安娜和尤蒂特时，他诚恳而又温柔地忍受内心斗争的苦恼，最后试图通过对于尤蒂特的断念来解决这个伦理性的难题。由于亨利把婚姻看得十分神圣，认为这是“两个独一无二的人物”的结合，否则“就像人们想把一只大蝴蝶放在蟋蟀笼子里一样”，他一生所经历的几次真诚的爱情都没有产生圆满的结果（尤蒂特最后虽然回到了亨利身边，也并没有同他结婚）[4]。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这几次爱情却在现实生活中不断丰富和充实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没有这些感情教育，主人公的个性完美化和他后来的各种社会关系中的责任感都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从这些爱情生活和爱情场面的优美描写中，我们应当读出作者的这点深意：凡不能合情、合理而又负责地处理爱情关系和家庭关系的个人，都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胜任的公民[5]。
亨利出生在城市（苏黎世），同父母的故乡没有关系。他在人生的开端，即被学校开除之后，就当了一个画师的学徒，选抉了艺术家—画家的道路。对于主人公的精神成长过程，艺术像爱情一样，不管有没有具体成果，都产生了重要的促进作用。正像上述三次爱情虽然都没有达成美满的结合，却熏陶了主人公的个性一样，最终失败的艺术学习过程也为主人公提供了超乎艺术创作本身的真理。他在自己整个的艺术生涯中，经历了反复的挫折以至严重的幻灭，才逐渐认识到主观主义的矫揉造作风格的危险，认识到风景画的片面性同艺术的人道主义本质的格格不入，认识到不论在绘画中还是在文学创作中，艺术的真正价值在于表现人和人民，为人和人民服务这些根本道理。在本书的上半部，亨利还没有正式走向社会的期间，一年夏天，他带着“丰富的绘画成果”到乡下舅父家“打算借此一鸣惊人”，想不到他的舅父“面带着怀疑的表情摇了摇头，说他奇怪，我（指亨利——引者）到底把眼睛放在什么地方了。”这个纯朴的农民对他说：
“这些树木彼此都相像，但都不像真树！这些岩石这样重叠着，立刻就得塌下来！这里这个瀑布的水量说明它是一个较大的瀑布，但它却倾泻在小小的溪石上，仿佛一团兵士在小木片上趔趄着走似的；这里须要画一个巨大的悬崖才行。此外，我还真奇怪，在城市附近到底哪儿会看到这样的瀑布！其次，我还想知道，这种朽柳树的残株有什么值得画的，因为我觉得倒是一棵欣欣向荣的栎树或者山毛榉更有意味些。”等等。[6]
这番朴素的画论出自一个“全然没有艺术鉴赏方面的知识”的农民之口，真说透了现实主义绘画的奥秘。作者显然是赞同这些观点的，但他决不是像一些习惯于概念化的作家，让人物来作自己的代言人。现实生活中确有这样的农民，也确有他们这样的艺术观，作者的这段如实的描写不仅为了陪衬主人公在艺术上的迷误和摸索过程，同时更为了着重表明：艺术的真正的鉴赏者和评价者只能是健康的、具有正常口味的人民。此外，作者的现实主义还表现在，亨利的舅父的这番话虽然是正确的，却没有一下子就能够帮助他从绘画的歧路上回头，更谈不上启发他端正人生的态度。这是因为，对于真理的认识和掌握不可能是那么直截了当的，发生反复反倒是必然的正常的现象。
到本书的下半部，主人公亨利留学德国，遇见了两个异国青年，他们都热中于艺术，都想从中寻找自己的人生使命。这三个青年都不出身于一八四八年革命前的落后的德国，黎斯是荷兰人，艾利克森是丹麦人，亨利则是瑞士人。作者把这三个异国青年艺术家安排在德国相遇，是有他的深意的：这样更容易表现艺术和生活的矛盾、艺术家使命和社会环境的矛盾。这种矛盾不会发生在威廉·迈斯特身上，因为他只是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而失败；它也不会发生在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现代艺术家身上[7]，因为他们只是由于完全没有主观追求而失败。绿衣亨利和他的两个朋友在艺术上的失败，其教育意义似乎要更深广一些。首先，他们对于艺术不是没有追求，而是在追求过程中误入了歧途，艾利克森流于毫无思想可言的自然主义画派，黎斯和亨利则变成了毫无艺术可言的、单凭抽象观念着笔的所谓“思想画家”。其次，我们的主人公从来就不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在德国更是不得不以艺术谋生，这就注定了他更无法摆脱上述那种矛盾，反而在经济贫困的压力下，最后沦落到以画旗竿糊口的狼狈境地。亨利是个民主共和派青年，为了糊口，被迫为市民庆祝王室婚礼悬旗而画旗竿，这就更是画家的悲剧。通过亨利作为一个画家的悲剧，作者在这里不但对青年艺术家们提出诚恳的现实主义的忠告，而且深刻地揭露了资产阶级社会对于艺术的先天的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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